刘雨佳个展“微光渐暗”
策展人:于渺
当代唐人艺术中心

严格地说,刘雨佳的初衷并非去探讨具有社会性意义的生态议题。作为一个影像艺术家,她更着迷的是真实与虚构之间的关系,以及如何调试二者的关系,由此形成独特的影像美学。刘雨佳以旅行拍摄为工作方法,但是她在出发前从不预设脚本,也不做知识梳理,而是坚定地把自己投掷到万物的不确定性中。她坦言自己“最大的快乐是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遭遇不同的风景以及他人的人生”,在旅行结束后,她再通过漫长的阅读和剪辑过程把这些经历“消化为自己的某种想象和叙述”。刘雨佳认为自己和现实之间“没有直接的临摹关系,只是从现实拿了材料”,创作最终与她的精神世界和个人美学有关。她一边热诚地投入具体的地域,一边与拍摄对象保持自觉和不自觉的疏离。这种不以纪录片为目的的纪实拍摄与“现实”之间有着暧昧而强大的张力。尽管刘雨佳在边疆拍摄了大量纪录性的影像素材,但所谓的“真实”和“边疆”在她的作品中都展现出虚实莫辨的谜样特征。

事实上,刘雨佳所关怀的运动影像之“真实”(verité)是一个贯穿电影史的议题。电影史学者埃尔塞瑟(Thomas Elsaesser)观察到,近年的世界电影潮流中出现了向“新现实主义”回归的趋势,电影不再是真实的见证,而是展现出现实与梦幻的交织,或者说这个现实是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近年电影理论界热议“触感电影”(haptic cinema),其中的一个重要维度便是讨论如何通过隐藏在表面现象背后深层的世界真相来触及精神和肉身。受到阿彼察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等电影人的影响,刘雨佳也对如何逾越人、影像和屏幕的边界划分感兴趣,并且试图让人的感觉、影像运动、声音、时空和情动不断回流,形成开放的“聚合体”。这种带有“真实之触”的影像包含了亲密性、卷入感、照料的伦理以及万物彼此依存的共生关系。正如莫顿(Timothy Morton)和英戈尔德(Tim Ingold)等学者所倡建的,生态美学不仅关乎全球变暖和可再生能源等议题,更关乎爱、死亡、失去、绝望、共情以及毡团般纠缠的关系认知论。刘雨佳的创作的独特之处正是通过对影像之“真实”的思考,将生态美学的生成可能带入长白山和松花江上游这一具体的边疆地域。

作为“微光渐暗”的策展人和一个生态议题的研究者,我感兴趣于这个展览能够带来的问题和想象:在地的、具身的拍摄经验如何转化为“影像触感”?艺术家的工作如何启发人类与非人类主体之间亲缘关系的想象?“东北”这个纠缠了地缘政治和资源采掘史的地域能否提供一种去人类中心化的生态视角?刘雨佳的创作从来不是教条地对应理论,而是在拍摄的过程中实践出鲜活的方法。因此,仅仅用理论来阐释她的影像文本远远不够,甚至是削足适履。我们应该首先进入艺术家旅行拍摄的经验本身,深入那些充满不确定性和具身感的原初现场,才能理解其生态美学的偶发与必然。

刘雨佳和拍摄小组在长白山地区拍摄。图片由本文作者拍摄 

无人机和讲故事:《微光渐暗》中的亲密技术

刘雨佳第一次去长白山和松花江上游拍摄是在2022年的2月。之后的一年间,她在不同季节来到同一地区,在累计两个月的时间内,以二道白河镇为原点,在方圆80公里内进行随机拍摄。在2023年1月的最后一次拍摄中,我跟随了她一周时间。我不仅亲历了极寒给身体带来的强烈冲击,也理解了为什么风雪势必在她的作品中成为一个富有诗意的重要介质。长白山冬天的气温在零下25摄氏度到零下35摄氏度之间,每天出发前我们都要花十几分钟穿上各种御寒装备。尽管如此,寒冷依然以一种残忍的触感袭击着我们的身体:控制机器的指尖在半分钟之内就变得肿胀,失去知觉,大脑明显慢了半拍,感官则变得异常敏感。身体对严寒的种种应对都在提醒我们,自己首先是一具脆弱而鲜活的肉体。也是在这次拍摄中,艺术家首次使用了无人机。每当无人机在雪地上被放飞,天地间瞬时洋溢起一种野性的仪式感。在它腾空的那一刻,我们祈祷电池不要在低温中流失得太快。无人机似乎已经不是连接卫星的机器,而是人类依赖的一只猎鹰,它精确、机敏,感知着万物,同时又不可控、无法被驯服。有一次,无人机无缘无故地失踪,摄影小组冒着严寒在茫茫雪原里找它。雪原上罩着一层薄薄的冰壳,反射的强光让我们几近雪盲,疲劳中甚至产生了幻觉,而就在放弃之时,无人机又回来了。当我们私下回溯这个事件时,总情不自禁地将之和此前拜访的一位会通灵的朝鲜族老婆婆联系起来。这些经验都让我意识到,编织神秘主义的泛灵故事是人类应对自然界不确定性的一种本能,而无人机这类技术物也可以被想象成一个灵媒。摄影师梁小光说,当看到无人机传来的实时图像时,他总感到“有一颗滴血的心在缓缓地蹭着山河大地”。在苍茫的雪原中,一种亲密感正在人、机器和自然之间建立,掺杂着生命的脆弱、命运的不可捉摸、欲望的涌动和情动的触感。这也许就是一种有机的生态关系的开始。

《微光渐暗》(2023),单通道4K影像,16毫米胶片转2K数字影像,彩色,5.1声道,64分17秒。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在经历了极端条件下的拍摄后,刘雨佳更加坚定地赋予影片一种“非人”的叙事视角,她的剪辑工作也自觉地与她所经历的“偶然遭遇、共存和出乎意料的神秘联系保持了开放”。于是她选择以无人机的视角为主干,串联起发生在松花江边的虚构故事。影片开头,无人机从暴风雪里冲入迷雾,冰冻的松花江和长白山在一种自然史诗般的力量中展开肌体。雪不断地下,逐渐模糊了天与地的差别。无人机缓缓调换飞行角度,大地立了起来,成了一张黑白相间的挂毯。艺术家拼贴了无人机在不同飞行轨迹下的各种视角,既干扰了观众的方向感,也带来了一种“搁浅的时间性”(stranded temporality),类似德勒兹所说的“幽灵气息”。无人机作为一个跨时空的幽灵,叠加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同时令线性的时间在此刻脱节。它是一个情动的讲述者,它的无言汇聚了正在活着的和正在死去的生命的故事,也包括它自己的。在无人机的幽灵视角下,这冰雪覆盖的荒芜天地就是万物共生共死的现场。

《微光渐暗》承载亲密性的另一种方式是讲故事。一年间,刘雨佳用数码摄影机拍摄了大量纪实性采访,包括她偶遇的道士、跑山人、蒙古族萨满、朝鲜族巫医、荒岛隐居者等。她还用16毫米手持摄影机拍摄了他们的日常生活细节,这让很多故事既带有泛灵色彩,又沁润在真实的生活质感当中。然而这种无脚本的纪录式拍摄也给剪辑带来了很大麻烦:艺术家获得了大量互不协调的素材,这些素材“大多来自不可预见的偶然,但是没有单一叙事可以将它们组织成一个连续的整体”。

展览“微光渐暗”现场图。 图片由唐人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这时,刘雨佳转向文本阅读,向一个更加遥远的北方寻求灵感和共鸣。她深受两本书的影响,分别是沙俄探险家阿尔谢尼耶夫(Vladimir Arsenyev)于20世纪初期写的《在乌苏里的莽林中》和丹麦人类学家韦尔斯莱夫(Rane Willerslev)研究西伯利亚尤卡吉尔人的民族志《灵魂猎人》。两部著作写就的都是中国东北以北俄罗斯境内的原住民,都审视了自我和他者的关系,也都涉及万物有灵的在地实践。其中,最吸引她的当属原住民宇宙观中人类与非人类主体之间彼此转换的信仰和仪式——人类、山川、河流、动植物都具有人性,“人”则在人和非人的双重视角中来回切换,在自我与他者之间不断穿梭。一个让刘雨佳念念不忘的细节是尤卡吉尔人猎人在狩猎时会把自己转换为猎物的形态,狩猎后要通过讲故事才能从“半人半兽”回到“人”的状态。如果说尤卡吉尔人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回归为人的仪式,刘雨佳则是通过影像媒介重拾了这种仪式,以瓦解人类中心化的迷思。

Soul Hunters
Rane Willerslev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7

值得注意的是,刘雨佳并非先构想了故事再铺陈画面,而是先按照素材的形式和韵律进行初剪,然后再构思故事的大致结构,建立好二者的互文之后,再根据图像写故事。《微光渐暗》将东北的纪实影像与泛北方原住民的宇宙观相结合,讲述了生与死、天与地、河流与风雪、道士与老虎、猎人与鹿、神灵衣裳与苔藓之间彼此转换的故事。叙事以“从前,有一位道士”开头,用“我”的故事结束,从“大雪把老虎严严实实地盖住了”的冬天一直讲到“散发着性的味道”的松花江的春天。刘雨佳的影像构建的“东北”并不是一个行政框架下的疆域,而是一个具有循环反复的时间观和情动的肉身体验的生态现场。这些故事既属于中国东北,也属于边境之外那个更加遥远的欧亚大陆北方。正如因加瓦基(May Adadol Ingawanij)分析阿彼察邦的影片时所言,泰国热带丛林中人与万物交织的共生、转变和变形是最触动观众的生命运动形态。对于刘雨佳来说,长白山和松花江也是一个人、动物、幽灵和萨满不断在生死之间自由穿梭的空间,它们在这里彼此交缠、彼此成为、共赴生死。这个带有生命触感的“生死场”也就是哈拉维(Donna Haraway)所说的那个隔时代、隔物种认亲的现场。

《苔藓》(2023),艺术微喷,哈内姆勒摄影纯棉丝光,111cm × 31cm。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当从刘雨佳描摹的“北方”进入展览时,我和艺术家将带有触感的光设计为贯穿展览的隐形角色:高阔的展厅被两个相交成直角的巨屏分割成一凸一凹、一暗一明的两个空间。凸面是动态影像空间,投射着长片《微光渐暗》和短片《蘑菇》;凹面则形成一个沉思型的静态空间,墙上悬挂着影片静帧,并配有片中的文字节选。正如展览标题“微光渐暗”所提示的,微光是指艺术家在长白山针阔混交林里感受到的一种独特的林下光感。在展览中,这种北方森林的光化作超越人与自然二元对立的暗喻,与影像的光晕一道串联起一个个富有情动的生态故事,也照亮了涌动其中的生命洪流。以长白山为幕布,以松花江为舞台,生命共享的主体性、脆弱、共情和依存关系模糊着人类的边界,也消弭着人类自我中心化的迷思。刘雨佳影像构建的“东北”不仅指向特定的地域,更是一个超越地域、带有思辨性的生态视角。也许正是通过这种既亲密又疏离的诗意触感,我们才能突破既有的东北地方叙事,走出那种以线性发展和资源采掘为逻辑的“漫长的季节”。

《蔓延中的风景》(2023),单通道4K影像,16毫米胶片转2K数字影像,彩色,20分56秒。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刘雨佳个展“微光渐暗”的入口是一条走廊,一段用16毫米胶片拍摄的影像投射在走廊尽头的上方,观众需要穿越它的光影才能进入展场。在微微抖动的手持摄影机拍摄的画面中,我们看到秀丽的夏日群山和一条北方的江。镜头聚焦一株绽放的紫铃兰,又缓缓拉远,露出花朵与镜头之间的一道铁丝网;随后,镜头伸向密林深处,似在窥视,又似在触摸。这是展览中的第一件作品《蔓延中的风景》,由艺术家于2022年在中朝边境拍摄。如果说地图上的边境是宣示国家主权的一道线,艺术家影像中的边境则是一个复杂的、缠绕的生态体。河流、山脉、植被、天光和尘埃彼此牵缠,那条“线”时而明晰,时而难辨。艺术家将边境的悖论搁浅在一种亲密而疏离的触感之中,它模糊着人类的边界,也作为生态美学萦绕着整个展览。作为“微光渐暗”的策展人,我在展览结束后依然回味着这种微妙而复杂的“影像之触”。

“微光渐暗”呈现了刘雨佳2019年以来在中国新疆和东北实地拍摄的两个影像系列,包括7部影像和若干摄影作品。展览将“边疆”看作一个既扎根于在地经验又超越地域的思辨视角。两个影像系列的并置产生了一系列意味深长的互文:昆仑山和长白山、西北的沙尘暴和东北的暴风雪、干涸的玉龙喀什河和丰沛的松花江、和田玉的开采和人参的养殖与挖掘……相比较早创作的新疆系列,刘雨佳最新创作的东北系列呈现出非人类主体前所未有的能动性。这一特征最鲜明地体现在与展览同名的长片《微光渐暗》中。这部由16毫米胶片影像、无人机影像、民族志、神话和小说片段编织而成的影像作品以松花江为主线,贯穿起人、河流、森林、风雪、动植物和萨满之间的故事。我称之为基于影像的“生态小说”(eco-fiction)。

于渺|来自边疆的触感:刘雨佳影像中的“东北”

文 | 于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