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规则之外，黑色电影中复杂的、宿命的、难以用语言去抵达的层面让刘雨佳更为动心。
金河镇禾伦1976餐吧 摄影：刘雨佳
金河镇，北纬51度，属呼伦贝尔根河市所辖；“金河”的意思是“捡到犴达罕（驼鹿）里脊肉的地方”。如今，身形巨大的驼鹿潜伏在汗马保护区里，虽然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人亲眼见到一头活的驼鹿，但是这里的人们常常把它挂在嘴边，森工集团前的广场上也矗立着驼鹿雕像，造型雄浑。根据苏联学者阿尼西莫夫的研究，在西伯利亚埃文克人的传说中，埃文克人、叶尼塞人和俄罗斯人在森林中看到了一只带幼崽的驼鹿，他们赌赛，第一个成功追杀到这只驼鹿的人就是最好的猎手。不知不觉中，三人追逐驼鹿到了天空最上层，驼鹿变成了“好格来恩”，也就是大熊星座的前四颗斗星，三个猎人则变成尾部的三颗星星。赌赛结果是，埃文克人成功追杀了驼鹿，“使人间成了白天”。在这个传说中，驼鹿幼崽变成了小熊星座，它将在第二天变成与母亲一样的大驼鹿，带着自己的幼崽从森林中走出，而猎人的追逐将再次开始。
至少，在12月末极寒小镇的夜里，这个对昼夜交替的解释有说服力。但金河镇绝不是一个有异族情调、会引起民族志兴趣的地点——这里的主要居民是汉人，最年长的一辈在1950年代从河北、山东等地迁来，在林场谋生。他们起初住一种叫“板夹泥”的简易房屋，现在的金河镇仍然保留了许多这种房子。当然，大部分居民已经搬到了公寓楼里。据说在兴盛时期，金河镇有数万人口，上下班时自行车汹涌如潮。现在，与所有空心化的城镇一样，金河镇只剩下四五千居民，夜幕降临后，街上会有一匹马孤身行走。广场上的霓虹灯与多数中国城市没什么两样，只是更零星稀疏一点；如果没有这些可敬的彩灯，夜晚的金河镇就只剩下了天上的一片漆黑和地上的一片惨白。
大兴安岭根河市金河镇，调研素材视频截图，2024年
刘雨佳时常拿起她的徕卡记者相机。快门一次次按下，镜头里的金河镇越来越像经典影史中的西部。
缓慢行走
从2016年的《黑色海洋》到2021年的《寻宝》，刘雨佳用大量的固定长镜头记录下荒原与废弃建筑的缓慢代谢。这两部长片是关于探险和开采故事的抒情诗，文明世界的成员前往荒蛮之地，获取石油、古物和玉石。这些影像中，斯坦因、斯文·赫定、马可波罗和卡尔维诺以及刘雨佳本人的讲述交织，与影像画面形成工整对位。难能可贵的是，即便面临大量文本信息，刘雨佳也力图避开知识陷阱的诱惑，始终让艺术家的直觉处在第一位：“斯坦因的著作很厚，但里面大部分都是考古日志、文物信息，我在参考时就像大海捞针一样，要找到他很身体性、情感性的记录。比如对文物的情感、在沙暴中行走的体验，这些东西让我有深刻的共鸣。”
Treasure Hunt，《寻宝》（静帧），2021年，单通道4K影像，53分14秒
旅行经验并不直接体现在刘雨佳的影像文本中。一些更为普遍、超出艺术家想象的经验反而来源于对经典文学和人类学著作的阅读——旅行过后，残留在记忆中的抽象体验仅仅在剪辑过程中起到指引的作用，艺术家则更喜欢在剪辑中让提炼自阅读的文本叙事和图像逻辑并行展开，由此，个人化的旅行经验被过滤成一种弥漫全片的情绪性存在：它处于影片文本的底层，也弥漫在影片的音乐氛围当中。
这种影像语言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在创作生涯最早期，刘雨佳尝试过影棚拍摄，亦即在最有限的预算和时间内拍出最多的素材。这时期的作品包括2013年的《光》《终结的进程》和2015年的《第三人》等。影像中弥散着处女作阶段的焦虑与紧绷，但艺术家调度摄影的天赋已然显现。同一时期，刘雨佳还尝试了像《3-10-6》这样的装置作品，她从盗版电影中抽帧图像，在胶片上进行再曝光，试图讨论物和空间的问题。夏本明（Benny Shaffer）认为，刘雨佳这一阶段的作品“被一种强烈的文献性所牵引和推动”；或如鲁明军总结的那样，“借助了大量的文本和网络资源，并从中采集了诸多相关的视频和图片素材，同时还辅以表演和相应的叙事维度。” 如果持续这一路径，刘雨佳会成为一名成功的影像艺术家，但恐怕无法摆脱当代美术馆知识生产体系的限制。
The Ray，《光》（静帧），2013年，单通道4K影像，5分19秒
A Darkness Shimmering in the Light 《微光渐暗》（静帧），2023年，单通道4K影像，64分17秒
当离开影棚、走向辽阔的游牧或海洋地带时，来自19世纪文学或20世纪上半叶电影的更为经典的美学便在刘雨佳的作品中自行现身。正如《白鲸》中所说的，“为什么几乎每一个身体强壮健全的小伙子，只要心灵同样强壮健全，到了某一个时候，便会如醉如痴地向往到海上去，这是为什么？当你初次坐船出海，一听说你和你的船此刻已经远离陆地看不见它的时候，你本人便会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这又是为什么？”——刘雨佳似乎很快发现，肉身的行走意志大于为创作而创作的动机。第一次前往克拉玛依拍摄后不久，她回顾道：“最深的体验是一种时间感上的对立与分裂。一方面，那里的风景与地貌让你感到时间具有非常缓慢的累积性特征，它甚至是完全停滞的。但同时你又会看到，在这一片风景里，磕头机日复一日重复运动，工人每天都在机械地忙碌，接送工人的班车一到准点就会在公路上结队行驶。”
“旅行拍摄”渐渐成为刘雨佳标志性的创作方式。但她不是一名职业旅客，不擅攻略，不细究当地的风土人情和人文地理，也不执着于和当地人打成一片。对刘雨佳而言，她更在意通过旅行处理与自我和作品的关系，旅行的反馈是延时后置的，而不是即时的。“旅行经验是非常具体的，尤其我去的都是人迹罕至、超出我认知的地域。你会被非常具体的事、具体的人物、具体的风景、具体的情感、甚至一场极端天气打动。总之，因为新鲜，你会被各种各样、无处不在的细节分散注意力。但在第一次旅行拍摄时我就意识到，我没有时间向外界的千奇百怪敞开心扉，我需要集中注意力找到自己，以及自己和外界的关系。所以我从不写旅行日记。我不想刻意去记录那些琐碎、新奇而具体的时刻。记忆会帮我过滤掉很多细节。”
《微光渐暗》剪辑工作素材板
阿龙山的鄂温克岩画 摄影：刘雨佳
2023年，刘雨佳的作品频繁展出，关注度颇高。同年新作《微光渐暗》来自于刘雨佳的长白山旅行。2022年起，刘雨佳先后四次前往长白山，旅途艰苦且意外多发：在零下几十度的冰天雪地里，她遭遇了悬崖边陷车、燃油竭尽时在松花江的冰面上迷路等危险情状，最终凭运气化险为夷。在《微光渐暗》中，道士、萨满、采参者、菌菇、老虎、森林形成了一种前所未见的人文自然秩序。长白山为刘雨佳带来了巨大的能量，同时她也担心自己陷入到路径依赖——“我所追求的艺术语言、文本和技术在这趟旅程中有了非常大的进步，依此进行创作已经成为非常享受和得心应手的事。我想起最开始进行旅行拍摄的时候，总是面对着巨大的未知，伴随着迷茫、挫败、焦虑和自我怀疑。但这同时也是一个转折点，如果追求更大的突破，我需要更新我的理论和工作方法。”
给金河镇一个故事
《微光渐暗》之后，刘雨佳试图继续探寻自己与东北边疆的关系。她在2023年末前往呼伦贝尔，以海拉尔为据点，在石瓦拉、扎罗木得、巴彦嵯岗苏木等地拍摄。之后的一周，刘雨佳停留在了金河镇，有时会去拍附近的自然保护区或阿龙山镇，有时，她一整天都在镇子里闲逛，给镇上的路人拍照。
驼鹿代表着本地的神秘主义：只是在那里，但看不到。我们眼中的金河镇或许与当代流行的东北叙事更为接近。外来人的出现尽管短暂，却总会给地方生活带来一些涟漪，而不是像在城市里那样溶化于无形。旅馆老板会讲述游客自驾翻车的事情，或二十年前南方商贩在这里被杀的悬案。如果一个持枪牛仔在1892年进入得克萨斯州铁路沿线的小镇，他会迅速被卷入镇子中的恩怨：一笔赌债，一个妓女的爱情，或一场复仇；他也会听到有色人种的鬼怪故事，正如刘雨佳听到驼鹿一样。
A Darkness Shimmering in the Light，《微光渐暗》(静帧)，2023年，单通道4K影像，64分17秒
《微光渐暗》的英文名叫作A Darkness Shimmering in the Light，刘雨佳用“darkness”指代夕阳西下时穿梭在森林中所看到的明暗交叠的林下光。闪烁的、似乎所有科学和理性都无法抵达和穿透的黑暗，让她想起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经典好莱坞黑色电影。故事通常发生在夜晚的城镇：无望的宿命、人性的灰暗、非法的激情和社会的溃败——一切似乎都很符合金河镇夜晚散发出来的气质。金河镇白天的刺眼日光则令她想起埃里克·斯科比约格（Erik Skjoldbjærg）的黑色电影《极度失眠》（1997）：整个故事发生在北欧的极昼环境下，伴随着那种强光的照射，似乎一切黑暗的东西都显影出来。
金河镇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西部电影中。游牧民南下，中原人北上，白种人进入美国西部的时候，不也是这样与原住民相遇并产生张力的吗？在呼伦贝尔，刘雨佳拜访了蒙古族、达斡尔族和布里亚特族的萨满，他们神秘阴郁的气场似乎存在于一系列非人类的媒介中。黑色电影般的场景——模糊的存在、短暂的氛围、以老妇人形象出现的山羊、一颗发光的浆果、一处废弃的发电厂——这些介于视觉和记忆之间的片段让刘雨佳将金河镇及其背后的汗马保护区那神秘的植被和地貌联系在一起。美学规则之外，黑色电影中复杂的、宿命的、难以用语言去抵达的层面让她更为动心。
因此，与过往的旅途不同，刘雨佳在金河镇感受到了一种独特张力，它介于人们感知的熟悉与陌生之间：旅馆老板虽然清楚地知道她每天在哪间餐厅吃过饭，但是对镇上的许多其他事情又没那么了解，比如，他也不知道镇上养马的人家到底是谁。有一天，刘雨佳前往汗马自然保护区拍摄，次日又去了一百多公里外的一处废弃林场，看门人问她是不是昨天去拍过保护区。在林草结合处，外来者没有秘密。就像奈保尔或乔伊斯笔下的城镇街道一样，人们彼此窥探，窃窃私语。而这些碎片将如何成为作品，刘雨佳自己目前还不知道，只能假以时日：“在新疆和长白山，我需要自己深入进去，发掘隐藏在其中的故事。而金河镇就像一个电影布景，它是那么平面而诱惑，我第一次感觉到，它正在等着我赋予它一个故事。”
原文发表于ArtReview China：https://mp.weixin.qq.com/s/uNvZjksU3v7uIRVaFG38IA
大兴安岭汗马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调研素材视频截图，2024年，全文图片鸣谢艺术家
在金河镇
玫红色的墙上挂着《英雄本色》的电影海报。环形厅中间是吧台，一端是KTV包房，另一端卖烧烤。吧台处没有红酒、威士忌或干邑，白酒的种类倒是不少。禾伦1976餐吧是金河镇唯一称得上娱乐场所的地方——刘雨佳在圣诞节傍晚抵达金河镇，一个星期，她几乎每晚都坐在这个吧台边。
刘雨佳：给金河镇一个故事
文 | 姜伊威